br何二嫂一溜快步闯进小晒场搭配

何二嫂一溜快步闯进小晒场，喘气说：“四婶！大件事，大件事了！冯，冯三婆家……”

程四婶正在察看那一排酱缸，脸庞被阳光晒得泛红，可一听到“冯三婆”三个字，她的脸色就变了。她直起身子，看着何二嫂。

何二嫂咋呼呼地又说：“三婆的那个女儿，从台湾回来探亲啦！”

程四婶一惊，似乎不敢相信。

“真的！”何二嫂咂咂嘴唇，说，“她刚才到家，还有上头统战部、宣传部的大官儿陪同，街坊都哄动了！啧啧，她像是个富婆，阔太太……”

“是么？”程四婶似乎心不在焉，弓下腰又干自己的活儿。

二嫂的神情有些尴尬。她前来告诉四婶这个消息，本是有用意的。她看了看四婶，叹了口气说：“三婆去世都十几年了，你还记着那些陈年旧事？”说着，她改用恳求的语气说：“四婶，说实话吧！你……能酿出三婆那样的红曲糟么？”

四婶摇摇头说：“我做不来。不会酿。”

二嫂很失望，但也无奈，叹息着：“唉！那么好的手艺，就失传了……”她低头瞧瞧一个酱缸，用食指蘸了一点面豉放进嘴里尝尝，惊喜地说：“好味！四婶，这批酱就给我吧？”

四婶也不置可否。二嫂自觉没趣，说：“你就不想去看看那个台湾客？”见四婶没啥反应，她只好怏怏地走了，嘴里还在嘀咕着：“什么‘五味瓶’呀！除了面豉，还是面豉……”

二嫂走远了。程四婶直起身来，好一阵子发呆，任由汗水流下脸颊。

“五味瓶”！——这是以前街坊们对程四婶的美誉。那时，她家有自酿的“甜酸苦辣咸”五味食品佐料：甜酒、红曲糟、鱼子酱、辣椒酱、咸面豉。本地流传着民谚说：“烧鸭米粉豆腐泡，面豉蜜枣红曲糟”，六种特产里头，四婶就占了面豉、红曲糟两项。可是，自冯三婆那件事情被抖露，人们才晓得：红曲糟其实是三婆酿的！三婆去世后这十几年来，红曲糟已被大家逐渐淡忘了。如今四婶只酿制面豉，街坊们也就称她为“面豉婶”。

何二嫂应该不是存心揭短。二嫂人不错，只是嘴碎些；她蒸的米粉的确好，民谚里就有她的这个产品。她开着个饮食店，专卖米粉，也卖钵儿糕，对酱料的需量蛮大的，就与四婶建立了长期的供需关系。她过去吃过三婆酿制的红曲糟，忘不了那种独特的味道；既然四婶曾与三婆很亲近，所以她猜测四婶也会做的，私下找来也不是三两次了。

这时，想起二嫂说“台湾客”的话，四婶真想去看看。但她很快又压制了这个欲望，拖着脚步走回家中。

小晒场侧旁，两间瓦房就是她家。家里的陈设，除了床铺、衣柜、饭桌，多的是制酱的原料和用具。已长大的儿女都在外地工作，剩下她两口子。半残废的丈夫，在街上守着那间小卖店，她平时多是留在家里造酱。

她要静下心来，唯有忙活儿。这几天秋高气爽有阳光，是难得的好天气，她在做新一批面豉。造酱的过程，对于她来说，熟得不能再熟了——先将黄豆用清水洗净，倒进缸里浸泡，次日捞起，放进大铁镬里煮熟，然后过滤去掉皮渣，放在屋角阴凉处让其晾着；夜里，按比例分量把面粉、盐巴掺进黄豆，搅拌均匀，捏成一只只的圆饼，整齐摆放在大筛箕，盖上布罩让它们发酵。此时，侍弄那些豆饼，她就像伺候年幼的儿女一样，一个晚上要起床好几次，生怕它们着凉，给它们盖好“被子”；两天后，豆饼表面会出现黄斑、白毛，她又担心温度过高，不时给它们掀掀“被子”翻翻身，还要将筛箕悬空吊起，滴干积水。等到豆饼凉了，就将它们移到晒场，分别放进那一排陶缸中，让烈日暴晒。每天，时刻都要提防下雨，夜里也是同样，一发现天空变阴、云头飞来，就得手忙脚乱地盖上每一只酱缸的盖子，否则大雨一淋，前头的辛劳就白费了！如此小心翼翼的不敢懈怠，忙碌一个多月，才能晒成上好的面豉……

在她的生活里，这是神圣的工作，也是家庭的支撑，凭着造酱的手艺，在艰难岁月养活了全家，但也为此吃过苦头，真个“五味瓶”啊！

可是，这会儿她都不晓得该干什么才好。她喝了半碗凉开水，坐在小板凳上出神，眼前老是晃动着冯三婆的影子。每当想起三婆，她就忍不住鼻子发酸、眼眶发红——

她家与冯家距离不太远，一条小巷通过去，也就两三百步。三婆原姓朱，父亲朱羲晋与康有为是同窗，求学于广东南海“九江先生”，并同榜考中晚清光绪朝进士。三婆年轻时跟随做官的父亲，走南闯北，知书识礼的。她出嫁到本镇的冯家后，脾性温柔，为人和蔼，在街坊中很有口碑。解放前几年，她女儿去了台湾，听说后来嫁了个军官，三婆就一直被戴帽管制着。从那时起，她几乎足不出户，由在北方工作的独子寄钱回来维持生活。那时程四婶还是一个小女孩，哪懂得什么忌讳？她常去冯家玩耍，三婆总是将她搂在怀里，有啥好吃的东西定必拿给她的。

相处久了，女孩才知道，三婆善于针织，厨艺也很出色，特别擅长酿造甜酒、红曲糟，但因身份牵累，她从不在人前显露，因此也没几个人晓得这个。女孩长大后，招了个姓程的上门郎——从此成为“程四婶”。她成亲时，三婆送给她的礼物，就是自酿的甜酒、红曲糟。

那甜酒，入嘴甜而稍腻，后劲上来时脸庞泛红，对孕妇、产妇补养身子很有益处。至于那红曲糟，色红似胭脂，味道就更妙了，做出来的红糟鱼、炒猪肠酸脆可口，令人叫绝哩！四婶也是一时的阴差阳错，将这两样东西带到小卖店，很快被人发现，硬是买走了。也不知消息是所谓的返还怎么传开的，就有街坊邻舍找上门来预约，一发而不可收。情势所逼，四婶只好设法自酿，去请教三婆。三婆倒是没保留，以家传的秘方，教会她怎样配料、调料、酿制；但还是留了个心眼：对外只说是四婶酿造的，省得惹来麻烦。

甜酒、红曲糟上市后，畅销远近，名声就这样逐渐打出去了。哪料到，三婆原先的担忧，后来就应验了呢！

忽然间，社会越来越乱了。镇子上的“造反派”耍威风，责令冯三婆：“不准乱说乱动！”他们终究还是发现了：程四婶卖的甜酒、红曲糟，与三婆有干系——这是“修”；他们还挖冯家的祖坟，说三婆的亡父是清朝的大官——这是“封”；三婆那儿子是“走资派”——这是“资”。“封资修”集于冯三婆一身，更何况她女儿、女婿在台湾——有海外关系，难保不是特务，那还得了！

三婆被拉去斗争，那惨状就甭说了。她染了病，做小学教师的媳妇申请带她去北方治疗，不批；恳求在本地医院看病，不准！愣是不给出门。三婆的病情越拖越重了。

程四婶在夜里偷偷去冯家探望她的时候，病床上的三婆已经骨瘦如柴，头部却浮肿得眼睛被挤剩一条缝儿。俗话说：“男怕穿靴，女怕戴帽”，这是濒死的征兆。但三婆回光返照，神智还清醒，知道是四婶来了，就抓着四婶的手，仍是对女孩那种口吻，微弱地说：“你要记住，我已经承认了，白纸黑字了，那甜酒、红曲糟，都是我酿的，与你没有瓜葛的。啊？”四婶顿时泪下如雨，哽咽失声。

三婆去世，四婶不管别人的眼光，帮忙冯家办了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丧事。然而，厄运到底还是降临到她的头上，小店被砸了，货物被洗劫一空。她丈夫被折磨成了半残废。最后，她只能去做散工，挑码头担……好不容易熬过那些动乱的岁月，如今又能造酱、开小店了，她却再也没有酿过甜酒与红曲糟，一想起那，就像有刀子在她的心窝处乱戳呀！

三婆的女儿回来探亲啦？可惜三婆看不到了！想到这里，泪水早已浸透了她的双眼。

她擦了两把眼睛，跺了跺脚，匆匆出了门。穿过那条狭窄小巷，在巷口处停住了脚步。

此时，冯家真是热闹哟！只见客如云来，川流不息，都要瞧瞧“台湾客”。三婆的女儿，那个冯女士，被人们簇拥着，众星拱月一般。她年近花甲，穿着碎花旗袍，模样雍容大方，笑着面对乡亲们频频打招呼。果如二嫂所说，她像是有钱人的太太哩！

四婶还在犹豫：要不要走过去？就在抬起脚步的当儿，她忽然看到，站在冯女士身边的人，一个是她唯一的弟弟——那个从省城专程赶回老家的工程师；另外有个肥胖的男人，西装革履，白脸上堆满谄笑，在冯女士跟前比只哈巴狗还要勤快摇尾巴——不是别人，正是昔年的“造反”头儿，曾做过镇革委主任的那个家伙，听说已经当上了什么副部长！四婶一看他那模样，隔夜饭也差点吐了出来，就像见了鬼似的，慌忙回身走了。

四婶可没想到，当天夜里，有人到她家拜访。她迎出门一看，竟是冯女士！

原来，女儿思念母亲四十多年，归乡后只见到三婆的遗像，她哭成了个泪人。她想更多地了解母亲生前的状况，就找到程家来了。四婶含泪说起了许多有关三婆的往事，冯女士默默地听着，一直在流泪……此后几个晚上都是这样。

冯女士在家乡只住了半个月，就回台湾去了——她是带着何等复杂的心情走的呀！

也没过很久，从县城传来消息，那个副部长的乌纱帽连同公职都被撸掉了——他必须为他昔日的恶行埋单。程四婶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，她忙碌半天备好酒菜，来到郊外冯三婆的坟前，倾洒酒水祭拜着，尽情地让自己的泪水也洒在那黄色的土地上。

还有接二连三的好事儿哩！冯三婆的独子从北方调回南方后，当上了省化工厂的科研室主任、高级工程师。又听说，县里组织文人查找资料，撰写冯三婆父亲的传记，原来朱羲晋是清末一个相当有名的清官、诗人、每次2元的手续费导致骗子账户上的存款被扣光。而自己一共转账400多笔教育家，辞官后在家乡办起了当地的第一所女子学校。还听说，广州出版了《朱羲晋诗文集》……

就在这时往后，镇上“程记小卖店”的货架上，除了鱼子酱、辣椒酱、咸面豉等货物之外，更多了两种老牌产品——甜酒、红曲糟。最最欢迎这两种产品的人，自然就是得以更加带旺饮食店生意的何二嫂啦。

人们这才如梦初醒——程四婶其实是会酿造甜酒和红曲糟的，而且酿得绝佳：她就是冯三婆的唯一传人！

从此，程四婶重新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那个“五味瓶”。

共 71 字 1 页 转到页 【编者按】小说通过对冯三婆与程四婶两个女人的命运，通过酿造甜酒、红曲糟这一事件，揭示了那个动荡年代给人们带来的苦难。小说以细腻、生动的描写，让读者从中更深刻地去审视那个年代。小说也从另一个侧面，反映了台湾同胞对祖国的思念之情。小说描写细致，针脚绵密，使得平凡的琐事富有波澜，曲折动人。作者很会用墨，大段的空白与跳跃，构织了小说中几个主要人物五味俱全的人生，这样的写法不能不让人赞赏！推荐！【：红尘清心】 【江山部·精品推荐1 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