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交br董文轩是在中午1时左右跳窑的

董文轩是在中午1时左右跳窑的。当时，太阳很好，秋阳柔和得女人似的，在万家10米多高的窑顶上弄出一派辉煌。窑头边缘长满了枸树、榆树、槐树，还有几蓬枝枝叉叉的葛针，青青绿绿，蓬勃旺盛。小树棵下面，是一株株藤蔓纠结的野草，护卫着窑顶泛出黑色的泥土。

董文轩站在万家窑顶边沿，他没有马上往下跳，而是俯瞰着万家一尘不染的天井院。万家的院子干净而又整洁，吃饱喝足了的白猪，侧卧在猪圈朝阳的角落里，伸展开四肢，发出舒坦惬意的哼哼声。靠南墙的地方种了几畦白菜，仲秋已过，白菜心卷了起来，外边蓬松的绿叶舒展开来，耷拉在灰黄色的埂土上。十几只鸡子，有黄有白有黑，圈在天井北边，在尼龙绳的包围里觅食。

面对如此干净整洁的院落，董文轩曾有过那么一丝犹豫，跳？还是不跳？董文轩思考的时间很短，前后不过 0秒钟，之后便咬紧牙关，纵身一跃，越过那些半米高的小树棵，越过枝叉交错的葛针，跳向万家宜干净整洁的天井院。

对面山坡上放羊的万庭凡，目睹了董文轩跳窑的全过程。据他事后描述，董文轩站在万家窑顶时，形象显得高大而又潇洒，玉树临风，在淡蓝色的天幕上形成一个灰黑色的剪影。他不知道董文轩要干什么，怎么爬到万家窑顶上？正百思不得其解，却见董文轩慢慢举起双手，向两侧伸展开来，做了个大鹏展翅动作，极是优美、耐看。万庭凡说，董文轩跃起时像一片硕大的树叶，飘飘悠悠而下，接着，便是落地时那声沉闷的钝响。

在靠山寨，跳窑是一种类似讹诈性质的过激行为，如果两家结下了化解不开的仇恨，或者，一家受到另一家的欺负，有冤无处申，有苦无处诉，便从仇家窑顶跳下去。按照乡下规矩，如果跳窑的人当即死掉，也就一了百了，对方买口上好的棺木、上八下七一十五件寿衣装殓死者，披麻戴孝，打幡摔老盆，隆隆重重把死者送入坟地。如果跳窑的人没死，麻烦就大了，摔得五痨七伤，仇家就要倒一辈子血霉，伤者赖在你家，得给他治伤，得给他端吃端喝，待客一样侍候着。

无论跳窑的人是死是活，两家算是结下了生死世仇，上辈传下辈，一代传一代，再也难以化解。

民国三十九年，住在西垴的富户李丙戌，仗着家里有钱有势，和东垴董洪宇漂亮的媳妇勾搭成奸，出双入对，明铺夜盖，霸着女人不让回家。董洪宇气不过，从李家窑顶一跃而下，两条腿骨摔成粉碎性骨折。李丙戌养了董洪宇整整10年，直到靠山寨解放，村农会出面，派出四个民兵把董洪宇抬回家，这事才算了结。

世上最难化解的有两大仇怨，一是杀父之仇，一是夺妻之恨。李董两家当属两大仇怨之一，跳窑自然在情理之中。可董文轩跳窑的起因小而又小，只是因为一碗饺子。

靠山寨人吃饭喜欢热闹，午饭和晚饭一般都在万家宜门口吃。万家大门两侧摆着十几块红石头，是万家宜从山上拉回的，一块块打磨得平平整整，方方正正。到了吃饭时间，人们一手拿馍，一手端碗，大老远跑到万家门口，各自占据一块石头，啃一嘴馍，喝一口汤。拿三皇五帝、七年经八年戏佐饭。有时也交换些听来的时政，比如朝鲜炮击延坪岛，比如日美军演，比如美国把航母开到我们眼皮底下之类。也说物价上涨，说“豆”你玩，说“蒜”你狠，说这里那里的爆炸案、凶杀案。吃饭时都要朝对方碗里看看，是面条？还是米饭？炒的什么菜？里面放肉没有？是瘦肉还是肥肉？其实，现在大家的日子好过了，饭食差不多，都是精米白面。真正展示的内容，其实是老婆做饭的手艺，面条擀得厚薄，切得是否均匀，菜里放油多少，成为评判饭食的标准。

董文轩一般不到万家门口吃饭，女儿董知惠出嫁以后，他一个人过日子，吃饭不怎么讲究，以填饱肚子为原则。往往是，面条下到锅里了，这才想起还没有菜。失急慌忙跑到附近地里，揪把红薯叶，清水淘洗了，扔进饭锅，撒点盐，泼点蒜汁，蹲在灶前，三下五除二扒进肚子。董文轩当然不傻，这样的饭食咋能端到别人眼皮底下吃呢？那是自找丢人，是寻着让人笑话。

可那天董文轩去了，董文轩那天吃的是饺子。对于董文轩来说，吃饺子是一种奢侈。当然，董文轩还是吃得起饺子的，知惠那闺女懂事，隔三岔五来看一趟爹，来了就不会空手，总要带些肉呀菜呀过来。问题是，董文轩手懒，不就吃个饭吗？不就填饱肚子吗？饺子是吃，面条就不是吃了？干吗非做那些费时费力的吃食呢？

董文轩端着饺子碗，边走边吃，到了万家门口，一碗饺子剩下一半。他和万家宜伙用一块石头，两只碗挨在一起。董文轩夹起饺子送进嘴里，有滋有味嚼出很大响声。万家宜十分奇怪，说，老董，今天咋吃起饺子来了？董文轩很是不满，说，你这是隔门缝看人，我为啥不能吃饺子？万家宜又问，啥馅呀，吃得那么香？董文轩把头一仰，大声说，萝卜猪肉馅，尝尝？万家宜笑了，说，尝尝就尝尝，看你老董能包出啥样的饺子。

董文轩当然听出话中的揶揄之意，也不放在心上。他被大家取笑是常事，谁高兴了，拿他取笑一番，不高兴了，也拿他开涮解闷。董文轩从来不恼，不就几句玩笑吗？说过，笑过，不就一阵风刮走了？又长不到身上，在意那些干什么。

如果万家宜就此打住，事情的结局也许会是另一种样子，董文轩也不至于跳窑。可万家宜并没就此罢休，他用筷子夹起碗里一个饺子，举得高高的，展示给大家看，他说，大家看好了啊，这个是饺子爷。说完，把那个大饺子丢进碗里，然后又夹起一个小的，说，大家再看看，这个就是饺子孙子了。万家宜用筷子敲着董文轩的碗边，梆梆梆——梆梆梆——梆梆——敲得节奏分明，敲得快慢有致，敲得抑扬顿挫，敲出一种击打乐的效果。

大家轰地一声笑了。

这是农家喂猪时的惯常做法。主妇煮好了猪食，猪们又恰恰不在家里，把猪食倒进猪食槽，顺手捡起一根木棍，在槽帮上梆梆梆敲那么几下。听到这种声音，在外边游荡的猪们便知道该进食了，颠颠地跑回食槽边，狼吞虎咽，饕餮饱餐。

万家宜在董文轩碗上敲出的就是这种声音和节奏。

天地良心，起初，万家宜并非有意而为，只是随便敲着玩，没想到却敲出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。在场的人都笑了，笑得肆无忌惮，笑得前仰后合，笑得开怀放肆。满仓说，万家宜，你这是干啥？你家的猪不就在跟前吗？还敲槽帮干啥。二山说，当然得敲了，哪有喂猪不敲槽帮的道理。万家宜这才醒悟过来，也跟着笑了，无意间的一个小动作竟弄出这样的搞笑效果。

旁边的董文轩气得浑身发抖，面色由红而白而青，再由青而白而红，右手点着万家宜，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。

这是天大的侮辱，是万家宜对董文轩的侮辱！狗日的媒婆大脚让他受了一辈子侮辱！

董文轩年轻时模样周正，家境也挺不错，可说亲时，大脚瞒天过海，把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姑娘说给了董文轩，直到生米做成了熟饭，那个叫做灵芝的姑娘才坦白了自己的病史。她告诉董文轩，她不能激动，不能干重活，不能生孩子，即便是夫妻间那点事，做的时候也要悠着，不能过于激烈激动。那时，董文轩还是个毛头小伙子，对这种病知之甚少，不懂得这种病的厉害，抱着俊俏可人的妻子，哪里还能自持，折腾出一阵急风骤雨。从妻子身上下来，鲜活水灵的灵芝早已脸色煞白，口吐白沫，枕巾濡湿了一大片。董文轩这才明白，妻子所言非虚，是开不得玩笑的。连忙拍背、抚胸、灌开水，才把妻子救了过来。

董家两代单传，难道真要在自己这里断了香火？这是董文轩常常思考的问题。可他不愿难为灵芝，他爱她，喜欢她，不就是没有孩子吗？有啥了不起，能和如花似玉的女人长相厮守，安安稳稳过一辈子，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。

可灵芝不行，灵芝是女人，不生孩子，不能让另一个生命在自己身上得到延续，女人还是女人吗？灵芝憋着一口气，非要孩子不可。婚后第四年夏天，灵芝终于憋不住了，她说，我想要孩子，非常想。董文轩说，你疯了？不要命了？咱两个不照样过日子？她说，我管不了那么多，我就要，我现在就要！

结果可想而知，女儿董知惠出生的同时，一抔黄土，掩埋了 2岁的灵芝。

这是董文轩家庭没落的发端和开始。灵芝的死亡，对于重情重义的董文轩是一记沉重的打击，像谁猛然在头上敲了一闷棍。他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，干活没意思，吃饭没意思，洗脚洗脸也没意思。办完灵芝的后事，董文轩整整睡了三天。第四天爬起来，腿是软的，手是软的，走路歪歪斜斜，踉踉跄跄。来到地头一看，荒草葱茏，把庄稼苗吞吃得一干二净。那年收秋，别家大车小辆往家拉玉米，而董文轩只挑了两只篮子，装走了一季的收获。

董文轩从此一撅不振。一撅不振的董文轩迷上了酒，一天两顿，喝得昏天黑地，在酒精迷醉中过着昏昏噩噩的日子。董文轩只喝散酒，两块钱一斤，隔不几天，董文轩都要到镇上去一趟，买酒。提着个说黑不黑说黄不黄的塑料壶。镇上有个地下酒厂，从山东拉回母酒，兑上酒精、凉水、砂糖、香精，放上三五天，便成了有名有姓的酒。董文轩把钱和壶递过去，灌满了，坐在酒厂对面废弃的水渠边，对着壶嘴咕咕嘟嘟一阵猛灌。脸红了，脖子红了，胸脯红了，这才手背一抹嘴巴，摇摇晃晃回家。半醉的董文轩走一路唱一路，《打金枝》、《三哭殿》、《寇准背靴》，逮着哪出唱哪出。

有为王我打坐在金殿以上……

贵妃娘娘，我与你商量商量……

俱是王家气派，王家模样，透出一种粗犷豪放的味道。

村里人都说，如果董文轩不唱酒，如果董文轩死了老婆还打得起精神，他的日子决不至于过成这个样子。

万家宜也穷。万家宜本来不穷，在靠山寨，万家宜种庄稼最在行，那双又粗又黑的大手，一沾上农具，立马变得灵巧灵动，他家的庄稼总比别家长得好。这是拿力气换来的，万家宜种地舍得下力，人家的玉米锄三遍，他锄四遍，锄过了，还要在玉米根封上保墒土。玉米、小麦、谷子、黄豆在窑洞里堆成一座座小山。村主任麻叔比他小两岁，每每见他脚手不拾闲，打趣说，老哥，悠着点啊，别把劲都使在庄稼上，也往嫂子身上使使呀。万家宜说，做那活要的是内劲，和咱种庄稼是两回事。

那时候，万家的日子过得最自在、最殷实、最富足。

天有不测风云，人有旦夕祸福，这些话全应在万家宜身上。这种如日中天、蒸蒸日上的势头，突然间戛然而止，啪一声从天上掉到地下。

农历六月初八，是万家宜老父亲的60大寿。早几天，万家宜就买来半只猪，一只羊，8只烧鸡，8条黄河鲤鱼，红白萝卜、小葱豆腐，遍邀亲戚朋友、乡里乡亲来喝寿酒。那天，万家天井院挂上一幅六尺红布，上面贴了个烫金寿字。父亲坐在上首的罗圈椅上，接受晚辈的拜贺。寿宴进行到一半，老人竟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来。

老人患的是尿毒症。万家宜是孝子，在整整三年的治疗过程中，一直陪伴着老人，端吃端喝，接屎接尿，漂洗衣物，把所有积蓄拿出来，一笔笔送进医院的收费窗口。

老人是笑着走的，却撂给儿子一个穷困撂倒的家，还有4万8千元债务。这些钱，一部分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借的，一部分是村里人凑起来的。至今一直没有还上，还不上。万家宜和董文轩一样，成了村里最穷、最让人看不起的人。

在董文轩看来，别人的欺侮和侮辱可以接受，也可以理解，因为，他们有欺侮、欺辱董文轩的资格和资本。比如，麻叔那次给他送扶贫款，刚进院门踩了一脚鸡屎，麻叔当即泼口大骂：董文轩，你个狗日的，是胳膊拆了？还是腿断了？扫帚拿不动了？一地鸡屎都不知道扫扫？让老子踩了一脚！按照辈份，麻叔该把董文轩叫哥。可他竟把“狗日的”、“老子”这类话撂了出来。董文轩倒是不急不恼，反而赔上一副笑脸，说，谁让你脚上不长眼呢？哪儿不能踩，偏偏往鸡屎上踩呢。麻叔骂骂咧咧退出大门，把一张百元大钞扔到地上，走了。比如，满仓家二小子结婚，董文轩前去随礼。董文轩随礼不出钱，出力，扫地、洗碗、抹桌子，忙乎一天混个肚圆，混一顿酒喝。这也是靠山寨约定俗成的规矩。董文轩老盼着村里人办事，可一个200来口人的小村子，哪有那么多闺女可嫁？哪有那么多小伙娶媳妇？所以，董文轩把村里的红、白事当成节日过。

满仓家老二娶媳妇那天，分派董文轩抹桌子。头一轮客人下桌，收起桌上的碗盏盘碟，再把骨头，肉汤，菜水抹干净。不知怎么搞的，沾满汤汤水水的抹布却碰到满仓家老三身上，那身刚刚上身的希奴尔西装被染上一块油渍。14岁的小家伙上去就是一脚，踢在董文轩屁股上，不干不净骂道，你眼瞎了，连桌子也不会抹了？来，让我教教你！说着，夺过那块沾满油污的抹布，啪一声摔到董文可以每个月固定来一次免费领取80元的米、面、油。轩脸上。董文轩自嘲地笑笑，捧一把凉水撩到脸上，随便抹拉两下，继续抹他的桌子去了。

可你万家宜又算哪根葱？还不和我一样，照样穷得叮当响，照样被人看不起，大家走路绕着你，生怕穷气沾到身上？你有什么资格，有什么资本骂我是猪是牲口！

共 6669 字 2 页 转到页 【编者按】作者这篇小说，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情感渲染的氛围上，正确地说，小说中出现的人物，住在西垴的富户李丙戌，仗着家里有钱有势，和东垴董洪宇漂亮的媳妇勾搭成奸，成了李董两家的仇怨之源。从此，两家算是结下了生死世仇，上辈传下辈，一代传一代，再也难以化解。于是，跳窑自然在情理之中。作者在行文中，无论是叙事风格还是整体的布局设置，抑或是镜头画面的转换，节奏的掌控，都是较为老道的。其中故事中的人物背景，塑造得较为灵活，特别是小说中的主要人物，人物刻画得非常到位，富有独特个性和立体感，悬念设置合理，整体的推进紧凑而有力度。文中的对话很有特色，特别是描写人物的心里活动表现得非常出彩，饱满细腻，主体脉络梳理清晰，才能把把整个故事完整自然而有条理的呈现在读者的面前。具有较强的可读性，！【：简单爱好】【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52615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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