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创中篇小说馨香六搭配

[原创]中篇小说馨香（六）

第六章 古舟坝。

古舟坝只有一条装两节电池的电筒就能射穿的独街。小虽小，却有悠久的历史。据说很久很久以前，大概是盘古王地过后不久，古舟坝上走80里，有条白龙河，下走150里，有条金龙河。白龙河里住着白龙，金龙河里住着金龙。金龙的两个力大无儿子，造了条大石船，变作两个强壮的纤夫，从金龙河顺着狭窄的山谷奋力拉纤，企图一夜打通金白二河的。刚刚拉到现在叫做古舟坝的这个地方，白龙怕他们抢占自己的地盘，变只宏亮的公鸡，跑到老鹰岩上喔喔喔打起鸣来。听到鸡叫，金龙的两个儿子误以为天快亮了，便丢下石船，仓皇退去。现在，街后的古舟河里还看得到那条石船，大半截埋在河里，只露出船头，上面有两个拴过铁纤绳的洞。并且古舟河以石船为界，上宽不过三五丈，下宽却有七八十来丈，不成比例。

平常，街上比睡着了还静，逢场就别是一番景象。青石板铺的街道两旁，卖鸡的、卖蛋的、卖猪娃儿的、卖土烟的、卖茶叶的、卖核桃笋子的…一溜儿摆着。中间一条甬道上，背包谷去粮站交公粮的，挎背篼背架到供销社买化肥的，提龙扣儿到百货店扯布买针买线的，去杂货铺打油买盐的，去邮政所交信的外乡进山来的瓢匠改匠篾匠蒸笼匠…摩肩接踵的挤着拥着。人们踩着舞台碎步，随人流一步一挨，缓缓移动。赶急的吆喝着，骂人被人骂，使出城市里挤公共汽车抢购票的浑身解数，才能加快步子。几步就能横穿的街道，被熙来攘往的人群撑宽了，扯长了。各种声音：毫无幽默可言的谈笑，莫名奇妙的吵嚷，千篇一律的招呼应答，周而复始的讨价还价；各种气味：的汗酸味，不加修饰的口臭味，刺鼻的土烟味，土特产的山味…交织在一起，陈朴单调的古舟坝活跃了，丰富了。可惜，这种繁华景象只能维持在午前午后两三个小时内。

知青每场必到。五天一次逢场，是他们神圣而快活的日子。在队上苦了憋了四天，于人于己于天地良心，都该松懈松懈，透透气儿了。男娃子穿着最提劲的衣服，肩上搭个马桶包，三个五个一伙，像出笼的公鸡，扑腾扑腾地早早来到场上。场上没来几个，便在街边的屋檐下，找砣磉礅，或在谁家搁的方木上，或借几条长凳，一字儿排排坐。翘起二郎腿，脚尖一点一点的哼：

天上的小鸟在寻找着欢乐。

年青的知哥知妹等待着调工作。

女娃子却不同。服装热早已过去，她们的衣着有几分鲜艳了。也来得早，不坐街边，只在场上飘来飘去。或者到邮政所交信取包裹，或者到百货店逛逛看有啥可买，或者根本就不买什么也不做什么，就那么飘来飘去。几个身材高挑大腿修长，秀着运动头式，上穿粉红或米黄或天蓝色的确良衬衫，下穿短三寸小管裤，挺着衬得高高的乳峰的女娃子，精精神神潇潇洒洒地而来，而去，很是惹眼。她们的衣着农民还看不惯，特别是小脚脚裤，绷得紧邦邦的，多难受，细杆杆的，像秧鸡。在知哥的眼中就不同。他们觉得那样有线条，富于青春的魅力。那是城市带来的气息，有了她，这古老闭塞的地方才有几分生气，赶场才更具有意义。

这时，街边二郎腿中有胆大脸皮厚的，会勇敢地招呼道：妹子，过来坐会儿唦！

女娃子们你推我搡走过来，也有胆大的，扬扬运动头，眼睛乜斜着问：咋个，办招待吗？

有回城探亲才归队的，从马桶包里大把大把抓出糖果，一人两颗，普遍发行。

去你们沟里打饭圈儿，要得不？男娃子说。

要得。走嘛！女娃子答。

弄啥好的？

肉是没有，倒有串干鱼。

更绝。

不过，那味道怕不好闻…。

话没说完，女娃子们含着糖果，弯着肚皮，咯咯咯地一阵风跑了。

涨红脸的男娃子不甘示弱：妹子，慢点跑，东西掉啦！

女娃子们略一愣神，转过身来。这边马上甩过一句：脚板印—。

于是，大家开怀畅饮的笑。

这天是刘家沟知青下乡忌日。他们被一种好像有又好像无的希望若断若续地牵扯着，在荒僻的山乡焦心地挨过了整整三个年头。每逢这个日子，全大队男男女女二十几个知青都要聚会在一起，忽悲忽喜且愁且乐地祭奠逝去的年华。白果湾几个女知青住房较宽，聚会地点就选在那里。龙则灵要交信，小郭要取包裹，便自告奋勇去赶场打酒买酱油豆瓣。其他人便杀鸡打狗弄吃的。

刘家沟到古舟坝二十里，龙则灵和小郭办完事，肚皮已咕咕叫。便去农民称作国营食堂的合作饭店填填饥肠，再往回赶。

这是古舟坝独一无二的饭店。五张桌子二十条长凳，黑不溜秋，灰尘油腻糊了厚厚一层。筷子黏糊糊的，缺嘴粗碗边尽起黑圈圈，苍蝇蚊子甚嚣尘上。二毛八一份的杂烩有几块心肺大肠响皮，四毛一份的凉拌白肉一筷子就能夹光。独一无二的国营食堂对难得见到油荤的知青们有独一无二的吸引力。一赶场，不敢说打牙祭，进去油油肠儿是少不了的。家里汇了钱，还可来斤白干，邀几个兄弟伙，小醉一盘。

他俩各自扒拉下四两大米混合着包谷沙沙的两掺饭和一份杂烩，正抽烟。有人晃着个约剩有二两酒的酒瓶，通红脸，酒臭嘴，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。龙则灵认得，那是省城知青山狗，他们都有一个动物绰号。山狗一塌下来便咋呼：哎，哪个有酒票？捐两张来！

同桌两个农民挤出像是哭的笑脸，陪着小心说：唉…嘿嘿我—我们没得。

你呢？

×虾子。老子问你！

莫得！盯住那双血红眼，龙则灵忍不住顶了过去。

五个人喝一斤酒啷个够嘛！山狗边吼边将瓶子往桌子上狠狠一杵，啵的一声，碎了。玻璃渣、残酒，铺了一桌。

山狗两眼一定，呆了。待回过神来，虎凶凶站起来：×虾子，啷个说？

啷个说，活该！龙则灵也站了起来。

两个农民早躲到一边，邻桌人投来紧张的目光。小郭只顾埋头抽烟，两腿不住打颤。

老子要你龟儿赔！山狗一捋袖子，一把抓了过来。龙则灵一抬手，将他格在一边：爷爷没欠你！

眼看一场斗殴难以避免，伍明晖和方四进来了。

他俩拤在中间，一个拉一个。方四推着醉醺醺的山狗，边走边说：知青一家人，有啥冒犯，看我的面子。算了，算了。

的，酒票不给，还把瓶子给老子整烂了。山狗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，愤愤然嚷着被人劝走了。

哥子，歇口气，犯不着和他们怄气。伍明晖劝了劝龙则灵，也跟了出去。

龙则灵心里明白，在古舟坝，他们三等城市老实巴交的七○届根本抵不过省城先期下来的老三届，论块头论心计都差远了。尤其是满脸络腮胡子虎背熊腰全县出了名的蛮虎，有人亲眼见他在古舟坝街上一拳打死过半人高的狼狗。抓拿骗吃，赌嫖扒窃，无所不来，也奈何不得。刚下来时，还有不睬事的和他们较量过，被打得满山飞，只好认输挨欺。后来，省城知青陆续招工走了，只剩下大蟒、黄雀、山狗、偷鸡几个老油子，双方井水河水互不相犯。近来，学了几招挨打拳的方四想操舵爷，便和大蟒、山狗搅在一起了。本市知青大多瞧不起那种端茶提壶这个事件发生以后的奴才相，视为败类，和走狗没区别。龙则灵更是嗤之以鼻。不过，他们中伍明晖不同。他过去和龙则灵是同学，下乡后，两人更亲近了。相隔几十里，见面时也不多。伍明晖和方四同在一个生产队，还有个邓扁嘴，学省城知青耍横没到家，持刀抢了个外乡来的匠人，案发，被判处五年徒刑。伍明晖也瞧不起方四那伙人，只是觉得东游西逛好混日子，也跟他们逢场作戏。他读过些古书，相信时运之类的说法。队上农民吹他长相好，隆准，大耳，将来必做大官。他自己也常用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，必先苦其心志，劳其筋骨，饿其体肤，空乏其身…聊以自慰。预言知青下乡是在劫难逃，度过大难，必有后福。龙则灵喜欢他那种达观的处世态度，见到那张胖嘟嘟的脸就高兴。

唉，趁早走吧，这伙人不好惹。小郭碰碰龙则灵，战战兢兢地说。

他想：倒也是。正要起身，一眼瞥见黄雀进来了。

喂，跟我走一趟。黄雀两手抱在胸前，语调平和却暗藏杀机。

随着门外大蟒、山狗人影一晃，龙则灵紧张的思维霎那间掠过不能出去，要吃亏。的念头。他想，在食堂里干起来，柴块子、板凳，随便拖一根就能抵挡一阵子，便不软不硬地说：凭啥跟你走？

叫你走就走，少找话说！黄雀突然盛气凌人地张大嗓门。龙则灵猛地一怔，右手不由得抓紧坐下的板凳。

还是亏得伍明晖。他闪进来，对黄雀耳语几句，拉他出去了。很快又跑回来，附在龙则灵耳边说：千万不能出去。”转身又对小郭说：拿去，酒票，钱。打给他们。”小郭抓过钱票便跑。

他自己弄烂的，咋赔他？

一言难尽，以后再告诉你。

事后才知是方四从中作祟，原来他们早就对刘家沟知青只顾做工分挣表现心怀不满。

走，没事了。他们还等着呢。小郭跑回来，带着化险为夷的松说。

龙则灵瞅着他脸上的憨厚，哭笑不得：枉自一身肉。要是文建强在就好了，结果肯定不一样。文建强是老刘家沟知青中最亡命最顾朋的。

伍明晖话别时大丈夫能屈能伸的劝慰，使被屈辱撕扯得懵懵懂懂的龙则灵清醒过来。他记起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古训，韩信因胯下之辱而有拜将封侯之荣的光辉范例，回到白果湾时，就想暂时咽下那口气。至于酒，让那些混帐东西吃了屙秋痢打摆子。殊不知，平常本份如牛的刘家沟知青人人不服。文建强更像挖了他家祖坟，率先吼道：欺人太甚，看老子宰了的些！连林老好也说：干，他们就几个人，不信两对一还吃不过。最叫人难堪的是几个女同胞的话： 人善被人欺，马善被人骑。你们太软了。在异性面前，无论多么懦弱的小伙子，都会鼓起最大的勇气，努力显示出男性的意志和尊严，对他来说，在女人面前的软弱就是不可救药的无能。

已经懂得自尊的龙则灵再也不能忍受了。

他嚯地站起来，牙咬得像要碎成粉末，腮帮鼓起的肌肉不住地抽缩，咚的一声，拳头砸在桌上，同时阴森森挤出一句：老子—跟他们拼了！

几天过后，又是逢场。

刘家沟十个男知青倾巢出动。他们怀着满腔的不平和对恶人的忿恚，被狭隘的地域观念驱动着，要去本市知青的耻辱。

龙则灵还算清醒。别看群情激昂，大都是胆小怕事的无用之徒。助威壮胆可以，较真了，敢上前的怕就那么两三个。若是碰到大蟒黄雀，徒手是绝难胜过的。事前，他和文建强搞了两把三角刮刀，反复权衡：一不做二不休，几刀子，叫他心惊胆寒，再不敢轻举妄动。

他把自己想象成赴汤蹈火的勇士，心中油然而生出荆轲刺秦王别燕太子丹吟诵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感。

来古舟坝赶场的本市知青特别多，似乎都知道了上一场发生的和这一场将要发生的事，彼此见面，相视一笑，那光景像是只要省城知青敢动一动，顷刻便有被千百个铺天盖地而下的愤怒拳头捶成肉泥的危险。

龙则灵不愿把打击的范围搞得太大，他的目标只有山狗一个。这样，既能报仇，为本市知青撑回面子，又能避免你请我吃早饭我又请你吃晚饭的后遗症。作战计划是：他和文建强对付山狗，林老好、小郭等人压阵，不到万不得已不出场。他们必须趁场上人不多时早点下手。但山狗他们似乎有所察觉，大蟒总不离他左右（幸而蛮虎不在）很难下手。看来只有偷袭。由文建强挡住大蟒，他几步蹿上去，对准山狗的噗地一刀扎下去，山狗哎哟一声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慢慢倒下，拉着文建强，在一片真提劲”有种”的赞扬声中溜之大吉。

哨探林老好报告：山狗，大蟒进了邮政所。

龙则灵果断地说：走！便和文建强一人挎着个有三角刮刀的帆布包，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，往邮政所方向走去。

邮政所门前，山狗和大蟒刚刚出来，背正对着龙则灵，约隔有两公尺远。真是天赐良机！他右手伸进帆布包，握住了刀柄，只消抽出来，扑的上去，便大功告成。

蓦地，龙则灵浑身一阵震颤，眼前腾起一片淡蓝色的烟雾，鼻孔钻进一股醉人的馨香。他看见淡蓝色的烟雾映出了一幕幕触目惊心的镜头：

他握刀的手一下杀偏了，刺进了山狗的肋腔，陡地溅起一片血光，山狗立时倒地，全身抽缩，顷刻而亡。

他像前年那个用锄头砸死本队三个合伙他的同乡的省城知青那样，背上插着有朱红叉叉，上写×××犯字样的，像狗一样被两个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拖去刑场。

苦难的母亲气翻了肺结核，口吐更没有什么技术鲜血，枯干的身躯如油尽的残灯，躺在病床上忍受着失去儿子的悲痛的煎熬，嘴里反复叨念着那句经常叮咛孩子忍气家不败的箴言进入弥留。

他被一片血海淹没了，握着刮刀的手再也抽不出来。

事后，他才意识到，那天抛进金溪河的那个香包只不过是一个躯壳，而它的精气已经同他的肉体他的灵魂完完全全地附在一起了。

未完待续。本章图1为学生饶军所赠，图2、图3为笔者。